朔方。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明宝]归案

1.

审讯室的墙上挂的是单向玻璃,一边晦暗得像是蒙在鼓里,一边又像是一览无余。人处在这样的房间里会不由自主地审视自己,连带着心里沉积的污秽也都一起翻搅出来,只要审问者眼神足够冷静,就能让人把什么都说出来。可这个人不一样,他在桌前的坐姿端正,坦然得事不关己,甚至还轻飘飘地盯住了玻璃对面秦明的眼睛。他理应是看不到这一头的,可他的眼睛又确实在无声地对秦明说,你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可你抓到我又能怎么样。

秦明不再看他,合上了眼睛,伸出手不稳地撑住墙壁,身体僵硬得像是站在一场经年冰冷的大雨里。他已经抓住凶手了,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再也没有新的证据,嫌疑人无法定罪,而监禁时间只剩下十分钟,十分钟之后这个恶魔就要大摇大摆地走出龙番市公安局的大门……逍遥法外,逃之夭夭,在每一个夜里对着秦明的无能狂笑。

再过十分钟,这么多年的深仇就都是一场空。

法律也有做不到的事情。法律也有制裁不了的人。

2.

法律做不到的事情,李大宝做了。那时候她被划了一刀的手还没好利索,伶仃的腕上缠着好几圈白纱布。监禁时间到了最后一分钟的时候,她忽然很深地看了一眼已经明显颤抖起来的秦明,像是第一次也像是最后一次,然后打开审讯室的门。里头的同事给她让了路。所有人都以为她在黑暗里抓到了罪犯露出的最后一个破绽,这个破绽的降临就像一道女王般的黎明。

可她一个字也没说,掏出了一把削水果的刀,锋利的刃口在灯下溯过很快的一道冷光。血液一流出来,时间就凝固了。

这桩命案鉴于被害人恶劣的犯罪事实,审判结果为义愤杀人,判处李大宝有期徒刑六年。

    3.

李大宝的头发本来就短,现在真的剃得露青皮,像佛灯旁点戒疤的和尚。林涛在玻璃外头看着她,那平淡的表情让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动了动喉咙,不敢提秦明,拿起话筒沉默了很久才说出一句,谢谢你啊,还乐意见我。李大宝在那头平静地答:“这又不怪你。”

“是我给你上的铐子。”林涛说。

“那还是我捅的刀子呢。”李大宝声音轻轻的,对他笑了一下,看得林涛心口酸得发皱。

 一大片沉默如荒原般辽阔。李大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透明的指甲片底下显出营养不良的苍白肉色,和她平静的语调是一个颜色:“老秦他怎么样?”

“你见见他吧,见见兴许就好点了。”林涛这么回答,但李大宝摇头:“还是不见了吧。”

 “可秦明他……很惦记你。”

“见了心里更放不下,我不想叫他愧疚,”这句话淡得像是水消散在水里,“还是不见了吧。”

林涛喉咙哽住了,很想直接说其实现在秦明已经很让人放心不下了,一般人都不敢进法医科办公室的门,想管他要报告的都得到行动队去排队,连谭局都不敢往法医科添新人。秦明越来越阴沉了,不说话也不怎么吃饭,身形急剧地清癯下去,好像活着只需要干两件事:工作,还有递探监申请。李大宝不见他,他就不断地递申请。

秦明本来最怕因为自己的这本烂账把李大宝牵扯进来,结果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最后他自己倒变成了事外的人。

瞎子都能看出来李大宝杀人是为了他。

3.

李大宝不是不害怕。不管是杀了个好人还是坏人,她都是杀了个活人。她吃苹果再也不削皮了。这和以前切惯了的死尸不一样,任是谁手里攥着把刀子,去刺开活人的皮肤、穿透细腻的肌肉纹理,再从骨缝间捅进去扎破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那种能让人发疯的感觉都会永远留在手上。

她现在是杀人犯了,她的名字将被家人同事和她的母校恩师羞于提起吧?夜里躺在铁架床上,有时候心里会慌得睡不着,李大宝都逼着自己想没事,没事的,这是为了秦明,是为了给前辈沉冤昭雪,是为了给连环命案的死者伸张正义,她杀的人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混蛋,杀了这么个人只需要吃六年牢饭已经很值了。有时候她甚至怀疑替秦明复仇其实只是自己冠冕堂皇的借口,她心里是真的想杀那个人。

法医的刀一面是正一面是邪,能立足的只有一道薄薄的刃口,而刀锋所及之处尽是血与肉的深渊。按以前念书时老师的话讲,越是走在规则之上的人就越容易掉到规则下面去,越是靠近光明的人背后的阴影就更浓烈,你手上要是有切死人的刀,这把刀就也有可能切进活人的身体里。

可是……没有办法啊。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啊。翻档案,推敲案情,以身犯险,置之死地而后生,能做的都做了,真相也都摆在眼前了……只是缺一件定罪的证据,只是缺那么一件而已啊。

这种连法律都做不到的事情,凡人又能怎么办呢?秦明能怎么办呢?我……我又能怎么办呢?

老师没有教过,宪法章程里也没有写啊。

李大宝蜷在不厚的被子里慢慢睡着,又一次一次地醒来。她过了两千一百九十一个这样的夜晚,每一个梦里都有秦明。

可是秦明来探监,李大宝却从来都不见。

4.

之前约好了李大宝出狱那天林涛开新买的车接她。赶上天挺晴的,不冷不热,在深秋算是一个顶好的日子,云和天广成一大片,比里头漂亮多了。李大宝说林涛啊今儿你不请我吃顿饭么?林涛等她上车锁了车门,熟练地启动挂挡,连连点头:“请,办完事就请。”自然得好像什么都和六年前一样,他俩刚下班,准备去池子餐厅一块儿吃饭,那时候一起吃饭的还有秦明。

林涛开车挺稳,路边的建筑倒带似的连成一片,晃一下就过去了。不知道是新建的还是没来过,李大宝一个地方都不认识,前后瞅了瞅问林涛:“办事?去哪儿啊?”

“民政局。”

李大宝忍不住说他:“你不会是特意挑的今天吧,和你家宝宝?”

“这个……是别人家宝宝。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啊?哦,也是,正常。”李大宝听见别人家宝宝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忽然想起以前的事儿来,那时候林涛总是因为查案把自己搞得很忙,女朋友发来了私信,隔好久他才能回,他就得老是哄,每次挨训的时候都在电话这头点头哈腰乖得和什么似的,捧着手机好像把女朋友也捧在手心里了。

原来被林涛那么宠着的宝宝也会变成别人的宝宝么?李大宝看向窗外像是在说梦话:“也是啊,都六年了,也不能老是喜欢一个人。”

“宝哥你这话说出来有人会伤心的,老喜欢一个人怎么了?”林涛稳稳地打着方向盘,车子拐过一个弯,民政局前面有一片停车场,他逮着了个位子准备倒进去。李大宝一直没有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老喜欢一个人怎么了,一往情深这种东西现在听起来也许有点儿傻。

车已经停稳,林涛把车窗摇下来,胳膊搭上窗边儿朝外面一个劲地张望。

“走啊,扯证大事儿,你对象不得等急了。”李大宝看他没有下车的意思,拿胳膊肘怼了怼他。林涛不动,过了一会儿忽然说:“来了。”李大宝就也跟着朝外张望,想看看林涛的新女朋友,结果看到了抱着红玫瑰的秦明。

真是太久没见了。

秦明还是李大宝记得的那个样子,穿考究的手裁的西装和订制的小牛皮鞋,衬衫浆得正好,线条挺拔,腕表锃光瓦亮,头发也一丝不苟,就是眼神和眉宇之间的那股子气不太一样了。以前秦明的眼光凌厉得少有人能与之对视三秒,现在他要是看着一个地方不动,大概会让人想到一棵等老了的树。

“怎么回事,同性恋婚姻法终于通过了啊。”李大宝努力用一眼把秦明仔细看完,然后硬是别过头去看另一边。贴着防晒膜的车窗把外头罩得灰蒙蒙的,只隔着一片玻璃,但像是另一个世界。

林涛没说话,秦明把花从车窗递进来,还没到跟前就闻到了浓郁的玫瑰香味儿。

“李大宝,出来跟我结婚。”

5.

这是绝对可以媲美好莱坞动作片的一个瞬间。林涛手很快地解锁开车门,让秦明坐上驾驶的位置,李大宝听见车门解锁的那一声响就立马开始抠门把手要跳车,而林涛下车之后单手撑上车前盖,彼时已经橫翻到了车的另一头,把李大宝好不容易整开的车门嘭地又给扣了回去。紧张得像警匪片儿。

车门再一次内锁,里面的人逃无可逃。

六年不见,秦明对李大宝说的第一句话是叫她跟自己结婚。

第二句话也是。

林涛倚着隔音没那么好的车门,看天上的云在风里变成兔子变成狗,忽然很想给宝宝打一个电话。

6.

李大宝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秦明在自己旁边坐着是什么模样,一想其实他们已经六年没见过面了,就从喉咙深处开始隐隐的泛起苦涩。

秦明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打我吧。

李大宝苦笑着摇了摇头:“得了吧老秦,我打你干什么?我不打你,你也甭娶我。”她说话的时候两手习惯似的放在一起,搁在膝头上,就好像腕上还挂着一副冰冷的铐子,看得秦明心里难过,几乎要讲不出话。过了会儿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来一枚戒指,递到李大宝手边。

李大宝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哆嗦起来了。她又开始掰那个开门的扳手,秦明一把按住她的肩膀,嘴唇贴紧上嘴唇,把她要说的话都堵回去,李大宝咬他,秦明就把舌头也送上去让她咬。等李大宝终于不乱动弹了,秦明才敢扣着肩膀把她按在怀里。

“我没要你还我人情,你不用当好人。我说真的,秦明,我以前是喜欢你,我是在里头待了六年,可那是我的事,事儿是我干的,你不欠我的。你……你就当没我这个人。”

秦明沉默半天哦了一声。

“你听明白没?”

“你说我因为愧疚,想用婚姻还欠你的人情。”

“对,用不着。听明白了就松开吧。”

但是秦明没松手,埋首在她的肩窝里,好像等了六年之后终于恍然大悟似的,很累地点了一下头:“你骗谁呢?”

他一说话热气儿就都洒在李大宝脖子根上,李大宝一颤,忽然想掉眼泪。

“迟到的,我六年前就该娶你了。”

“李大宝,跟我结婚吧。你老是不见我,我一秒也等不下去了。”

7.

就算旧案不翻起来,就算冤情不得昭雪,就算元凶不死大仇未报,秦明也是想要娶李大宝的。

秦明捏着那枚素面的戒指,终于给李大宝套上。

“你手上的那个拴了你六年,我这个要护你一辈子。”

8.

李大宝拿那束玫瑰在秦明心口上打了一下。她这一打,眼泪就跟着掉了下来。

完。

贫道也不知这是什么,就一个突如其来的潦草脑洞。最近讲康德,难免想想正义观的问题。放在这里不细写了,各位施主随便看看,不用太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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