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扯淡]用奇怪的方式打开贫道试图爬山这件事

四月写的,其实最后我没能去爬山。贴上来凑数。接去年十月丢手机那篇。

我讨厌大师兄,因为总有人说我们很像。

我不乐意有人拿我跟他比,因为我知道我比不过他。

好些年以前我们同一天拜入师门,若干年以后我们又是同一天被赶下山。被赶下山了他也依然是昱阳道君的座下大弟子,仙名远传,修为精深,华山巅上轻闲一剑就荡开十里霜痕。我道行不如他高深,剑法也有点拿不出手,只有名字比他起得好玩儿一点,每次吃饭不想付账总有个人会冲我嚷你以为你是谁啊,没钱还下什么馆子!这个时候我就心安理得地跟他说,对啊,我就是夏管子啊,有钱没钱我都是夏管子啊。

像我师兄那么无聊的人,肯定开不出这么好玩儿的玩笑。

下山之后我只见过大师兄一次。那时候我已经在一个小城里摸了几年的脉,摸人脉也摸命脉,赚来点钱够我过日子下馆子。其实吧,摸人的脉和摸命的脉差不多,会来治病和算命的到底都是些俗人,想活久一点,求一个善终。

我以为师兄不在此列,可他来找我的时候带着一个走不了路的女人,问我她怎么样。

我还能说什么?我笑了笑说挺漂亮的,他说他问的是腿,于是我只好又仔细看了会儿,说,挺长。

开玩笑的,我猜他可能要打我了。但我要是不开玩笑,他可能会很伤心,因为这个女人再也站不起来了。我虽然讨厌他,但不至于再见面的第一句正经话就是跟他说节哀顺变。他应该是明白了我的意思,膝头点地跪在了地上,我心下一惊,刚要说不必行此大礼,就看见那女人伸出了手臂去,环上他的脖颈抱稳,然后师兄就这么把她背起来,一步一步朝远方走了。

斜阳下他离我越来越远,我却忽然想起以前的事来。他以前是那么爱干净的人,怎么为了一个女人,当着我的面儿,说跪就跪了。

所以我才说师兄这人太无聊了,很不好玩。所谓哄女人就像爬山,谁能只在一座山上转来转去,等爬到山顶了,就再也没有更高的地方,再也没有更阔的风景。这个时候就该下山,找另一座山来爬。师兄就是死在了一个女人身上。我和他不一样,我可以真心实意地死在每一个女人身上,每一次都能爱得死去活来,活过来之后就不会在一个女人身上死第二次。

师兄听我说完这话之后,只说谁爱活谁活。

回城的时候,我逮住了一个跟了师兄很久的杀手。那是个刀一样的女人,在我掐住她咽喉的那一刻,我看见了西域人才有的双色眼睛,清亮美丽。

我不想在背一个女人的名字上花太多时间。那天是七月初七,我就干脆管她叫小七。她本来被擒在我手底下扑腾,这时候忽然就不动了,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风吹开她的头发,那些温柔的弯卷在风中漫漫舒展。

最后她细颈一扬,看着我,很吃力地一笑,说:“你怎么和你师兄喜欢一样的名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在她的问题里,我能回答的一向不多,这样一来,多少就显得我有点傻。可我偏偏又不能杀掉她,因为我不知道杀了她师兄会不会伤心。

我让她活了很久,她给我洗衣做饭打扫房间,就像她以前为我师兄做的。她也叫我道长,和叫我师兄一样。她的声音非常好听,能把天尊的仙名念成在河之洲的情诗。可我不喜欢,因为我不知道她叫的道长是我还是我师兄。

我告诉她不要叫我道长,我和师兄不一样,他只是被赶下山,我是被赶出师门,已经不能再叫道长了。可她闻言只是慧黠地一笑,猫儿一样地眯着眼睛,反问我为什么不喝她煮的鱼汤。

我哽住了,又一次没法回答她的问题,因为我过得俨然还是一个修士。不喝鱼汤不杀牛雁,不焚檀香不拜死人,戊日不谈真,甚至还给街头的狗丢肉骨头,唯一的差别只是破屋里多了一个女人。

一个聪明的,好看的女人。当我被她问住,或者掀开被子发现她躺在我床上的时候,还会想起她是个西域魔教的女人,浑身杀人惑众的本事,都冲着我一个来。

要不然,她就只会跟我谈关于另一个男人的话题。我不想说,她就自己说,说我师兄脾气好,明明不喜欢热闹,但只要她想,就老老实实放下经书看她跳舞。我说我师兄不喜欢那个,不过我喜欢,你可以给我跳。后来八月半的时候我们上山看月亮,她踩着徘徊的落叶,在树下给我跳了一支转了很多旋儿的舞,腰身款拧,裙摆如波浪。本来是仲秋的晚上,一舞之间却好像变成了春天。

小七转着圈儿倒进我怀里,要我抱着她的腰。我抱住,顺便过了一把她柔韧的腰线。她笑了出来,然后问我,我是不是你心里最好看的女人?

我说:是。而后她轻轻笑了,说你心里没有人。

你心里没有人,才能有这样一双眼睛。可是,道长——

她挨上我耳畔低声说:“我的心好喜欢你啊。”

我听清了这句话,心口上颤了一下。语落如细叶,凉风吹过来,我很慢很慢地低头,看见她角上一滴湿润的水光。

我只是个看病算命的,算不懂女人的心。当时千华在地,我沉默着握了一握她的手腕,忽然就想给她打一副镯子。她不依不饶,凑近来,呵上一口热气儿,咬了咬我的指尖。

我的手是摸脉用的,很久没脱女人的衣服了。甜水流出来,每一滴都是销魂的灾祸。我听见自己低声询问:“还要不要?”然后用嘴唇摘取了她的嘴唇。

我知道她很聪明,所以无论她回答什么,我都不会听。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刚要亮起,云缝儿里漏出的那一点光落在她身上,我没有动,看着她在我怀里一点一点被照得温柔起来。我不想吵她,拿手指勾着她柔软的发尖儿,轻轻地绕了一下。

我背着她下山,到山腰的时候她才醒,不轻不重地在我肩头上捏了两捏,说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可我真把她放下来的时候,她又说我不会哄人。我干脆蹲下搂住她的腿顺势一抬,把人抱了下去。这算不算替天行道收了一个妖孽。

现在想来真是傻得像个好人。

听说,以前江湖上有一个姓张的大侠,他妈死之前告诉他,越是好看的女人就越会骗人。这句话挺对的,但这大侠还是被妖女们骗了一遍又一遍。所以我有时候就想,可能那些魔教的妖女们都爱少侠,就是因为正道的人太傻。

我明明知道她是个妖精一样的女人,居然还想着收了她。

关于小七,其实从始至终我只知道两件事,一件是她为什么当杀手。在中原的西域女人只有妓女和魔教的杀手,她要想活下去,不是前者就只能是后者。我仔细看过她那一轮精钢打的日月弯刀,锋刃俏丽如水剪冰裁,敲起来的声音很好听,但是用起来没有我的剑快,因为我知道的另一件事就是,她打不过我。

我们过的唯一的一招,刀刃和剑锋在方寸间相抵,冷光迸裂的那一瞬间,天地间飘荡着那年的第一片雪。

她的声音也冷冷地落下来:“把帝玺给我。”

我一手拎着那个梨木雕云纹的盒子,一手握剑挽了一道花,朝她笑了一下。我还不至于学艺不精到被除籍的地步,被赶出山门只是因为犯禁。道门不问俗事,而我手上的这个俗事好像是有点太大了。这个小破盒子里装的是王朝玉玺,意图谋反的八柱国想要它,伺机篡位的皇子也想要它,可是把它托付给我的人已经死了。我知道天下战幔将起,但我不知道该把帝玺给谁。

她这么聪明的人,居然也是为了它来的。当初她那么容易被我捉着,果然是有原因。

“我想给你打副镯子的。”

我还是把要说的说完了。只是她没有听。

这么多年以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当有人不好好听你说话的时候,你就要能打得过他。我眯起眼睛细听风雪里刁钻的刀声,把胜负控制在了百招之内。

杀人的剑吻上她的颈侧。

我真的没有很难过,但还是问了她,你不是说过心里很喜欢我么?

她听完之后很突兀地愣了一下,那一下间我看不懂她的眼睛。她的声音还是很好听,就算是要死了,也能轻飘飘地打出十八个转弯儿:“妖女说的谎话,你也会信?”

柔媚的目光沿着剑锋蜿蜒上来,我的手腕有一瞬间不稳了。我本有意留她的命,却看见她神色一变,带着一道刀光扑到我面前。她撞在我身上,推着我往前了一步,等我捏着剑诀转过身的时候,她已经满身是血地倒在我面前。

当一个杀手真的要下手的时候,会有一个武功更高强的人在远处观望。这种人只会在两种情况下出手,一种是为杀手断后,另一种则是在任务无法完成的时候清理门户。

就在那个守望人举起屠刀意欲收尾的一刹,她把我推开,替我挡下了几乎是必杀的一剑。下一刹,我用十成的功力斩下了守望人的头颅,血泉喷溅,染红我的眼睛。

我麻木地回身抱起小七,等她给我一个聪明的解释,比如她其实已经放弃了任务,是为了引出真的刀手才和我打了一架的,比如她其实没放弃任务,但也舍不得让我去死,比如她什么都不解释,就说她爱我……可她的喉管在扑向我的时候已经被剑割破了,她一点勾人的样子也没有了,靠着我颤抖着喘了很久的气,最后哑着声音说,傻道长,我骗你呢。

可你到底是哪一句骗了我呢。你起来,说明白。

我晃她,她装死,不理我了。我背上她踏剑而行,温热的血从身后漫下来,淌到我的脚下。一路风急雪大,她伏在我身上,变得越来越冷了。

我已非白云观内弟子,御剑诀过不了东昏山的阵法。我背着她从山底下第一级石阶开始,和当年拜入师门的那天一样,一步一跪,叩首上山。一千六百级之后,我听见肉身倒地的声音。

生,我背你。死,我背你。那是师兄的声音,他跟我说谁爱活谁活吧。

昱阳道君说,我的道行和师兄不一样,救不活人的。但我已行了跪山之礼,要重新拜入白云观么?

我感觉很累了,说不出话来。一炷香的沉默之后,我跪下来,向道君拜了三拜,然后他就又是我师父了。当年让我不得不叛出师门的东西还在我手上,闭关之前,师父问想把帝玺怎么办。我说磨了吧,这块玉已经不是我的了,我已经跟她说好要打一副镯子的。

第一个百年之后,师父来看过我,问我还记不记得以前的事。我说我记得,而且有点懂我师兄了,我们其实都怪可怜的,总是见人死在自己面前。我还问师父如何去忘,他没有说话,再来看我的时候已经又过了一百年。这一次带了无情剑法给我,我记得师兄当年就是因为说这本剑法名字太俗,才跟师父起了争执,最后被轰下山的。

你说这是不是很有意思,下山之后我们明明就只见过一次,我却从那一天开始,过他不过的日子,爱他不爱的女人,练他不练的剑法,最后当了他不当的掌门。

那是又过了一百年的事了。师父还是来问我,记不记得以前的事情。彼时我已习无情剑法百年,心沉气静。我说我记得,记得师兄也记得小七,我记得曾经在风花雪月里一次一次死去活来,可是她说她的心很喜欢我的时候,我却在她几乎要落泪的那一眼里轮回了千千万万遍。我猜她除了说骗我之外都没有骗过我,我猜她心里是真的很喜欢我的……不过现在已经不想记得了,也不想忘,不想死,当然也不想长生。

师父突然暴喝:“你以为你是谁!”

我坐在他面前,忽然有一种当年在饭馆子里被人拍着板子催债的感觉,于是我也就像很多很多年前一样,说,我就是夏管子啊。

师父面色深沉,肃然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我没有说话,对他笑了笑,笑完了,听见很长的一声叹息。

师父在我的发顶上拍了一下,说,你得道出师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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