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信良]千载相逢犹旦暮

这是篇写到笔者怀疑人生的混蛋实验品,被某赖声川著名话剧洗脑之后,决定尝试这种诡异的结构和互文(然后写残了)。放弃治疗,贴上来当纪念吧。

又名:三生三世·人民的名义。

张良在他老去的那一年离开了大汉的都城。

一个人老不老,在别人,是看身上的那股子气,在自己,是看认或者是不认。年轻人都是不愿意老的,人年轻的时候都在等着为谁豁出命去,仿佛老了再死洒在地上的血就不够热。可当人真的从心气衰老下去,为了什么人、死在什么地方,就都不重要了,像是一截被砍倒很多年的树,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晾着,直到被打成一口很有故事的棺材,在黑暗中变作尘土。

韩信为张良流过血,在东征的那个年头。汉王以为这天下是囊中之物了,独揽兵权,坐城中歌舞快活。张良因为车马劳顿,在屋里养病,好像是睁开眼睛再一推门,外头就又变了样。项羽麾下精锐杀得城中措手不及,数十万大军就和一盘浮沙似的拢不起来。铁蹄乱如翻盏,践踏死了和快要死去的人。韩信就是在这时候逆着杀阵闯来,单枪匹马,于乱军之中照成信侯捉着腰身一提,就按在了他的马背上。

他没有兵权,只有一柄长枪。他骑着抢来的马,豁出自己的性命,只是为了回来救一个人。雷霆般的喊杀声犹在耳边。他终于敢停下来的时候,肉里挨了三枚凶狠的箭镞,温热的血漫下来,湿透了他的整个后背。

张良向汉王举荐这个年轻人并不是为了这三箭。韩信流的血也远不止于这三箭。在顶着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去死之前,他所有的血都不算白流。像他这样的人,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他没来得及变老,死的时候很年轻。张良则不应该变老,他本是寻仙问道之人,人间没有让他流血的理由,就算有,也都叫一个乐意为他豁出命的人担下了。于是他就多老了很多年,像捎着另一个人——最后的那些年,整个长安城里,都只有张良还敢怀念那一个人。

神仙对着一座没有人的坟墓承认自己老了。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难过的事了。他在要离开的那天牵一头灰扑扑的毛驴来问,说我早就猜到护不住你,这些年你若是想起那些伤口和血,有没有后悔过,是不是恨过我?

没有人回答他,生死之间的沉默坚硬而干枯,像是荒芜的河床。在水离开很多年后,那里蒙满了细腻的尘埃。他想,自己的确是老了。

张良永远离开了那座叫长安的城池。城外的枣子熟了又落,两千年之后,还是那片江山。

 

 

张良去过两次西安,第一次是大二那年的夏天。到站当晚在夜市吃饭,刘邦坐在张良对面的塑料凳子上,拿起子开一瓶日期新鲜的冰峰。他俩中间摆了两盘刚烤出来的面筋和三碗凉皮,都浇着红亮亮的辣子。

张良手掩话筒,让自己的声音在划拳吆喝当中尽量清晰一点:“韩信,韩信?你在哪儿呢。”

“到了到了到了!你们在哪个摊儿啊?我找不到路!”

 “东门进来三个道口之后右手边第五家。能找到我吗?”

“能!”

韩信挂断了电话,提着一兜从特产摊买的核桃馍跟水晶饼,像一根茫然的铅笔,杵在原地,思考哪头是东。

刘邦还是没能把冰峰打开。张良搁下手机一把帮他攥住饮料瓶,刘邦终于跟瓶盖稳稳当当对上劲儿了,两手拿起子,把那个金属片儿撬了下来。

“你喝高了就回去睡,不用陪我们。”张良说。刘邦摆两下手,咕咚咕咚狠灌饮料,冰凉的碳酸气泡刺激得他掉眼泪。拿手揩完之后,总算能把对面的张良看出个人样子,嘴上还在说:“没醉,没醉。”

刚过去的这学期从开春来了就任务颇重,连着三个月的课余基本都耗在宿舍里写论文。除了吐槽老师变态的要求,二人唯一的发泄就是把废了的稿揉成纸团,往没人睡的那个空床上扔。韩信是俄语国防生,不太写论文,奈何每天都被变位和起早贪黑的训练折磨,就在一个纸团砸到头上却首先反应了一下这东西的名词是公是母之后,他终于也受不住了。

“等忙完这阵子我们就出去玩儿吧!”他把俄语本往桌上一拍,两步蹿上被丢满纸团的上铺,给刘邦和张良一人扔去一个,“别写了别写了,哪有好吃的?”

刘邦红着眼把纸团扔了回去。天太闷热,他就穿着个背心裤衩,因为论文被打回重改三次,已经两天没洗自己和衣服了,咸得就要结晶析出。

“老子现在就想走人。”纸团已经全都扔了回去,刘邦还不过瘾,就差把案头那本宪法举起来:“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妈的,不管了,我要下楼买凉啤,你们谁要?”张良把挂在床边的垃圾袋给刘邦递过去:“帮忙扔一下,然后带份拌麻酱的。不要红油。”

刘邦茫然地接住垃圾袋:“啤酒,拌……麻酱?还红油?子房你没事吧?”

俩人都是一愣,对视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说的不是一个东西。韩信手撑着床边翻下来,从自己被窝里掏出一袋面包,又怕人不吃,撕开了才送到张良床边:“子房这是懵了,都两天没吃正经饭了。我好像还有根火腿肠,也给你翻翻?”

刘邦掏了把纸币揣兜里,带着垃圾出门,没走两步就转个身回来了:“靠,走廊黑灯瞎火的。都这个点儿了。”

这是个夏天的晚上,没有啤酒也没有凉皮,屋顶上没什么大用的老式小电扇嗡嗡晃悠,带不起凉快的风,反而越吹越闷。文学院院刊笔杆子,政法系学生会主席,还有一个年年带军训收获迷妹无数的俄语国防生,三位西汉大学在读风云人物窝在一个宿舍里,一边搜刮记忆里的旅游城市和特色小吃,一边就着火腿肠分食干巴巴的面包。刘邦踩着一个空了的矿泉水瓶子,高喊等期末忙完了咱们坐火车玩儿去,到一个站就买一扎啤酒,一直喝到下车,谁先倒谁请客。

当韩信终于在三碗地道的陕西凉皮前坐下时,半路上就喝倒了的那位已经抱着冰峰睡着,连张良摸走了他的钱包都不知道,口里还发出快乐的哼哼。

这是朔方省省长请过的最穷酸的一顿饭,三碗凉皮、三瓶冰峰和两盘涂满辣酱的烤面筋。当天晚上张良啃的馍和饼,韩信则仗着刘邦的钱包吃得欢,末了还再要了一盘,拿白开水涮了辣子,让张良陪他一起吃。次日早晨刘邦宿醉醒来,捧着钱包心疼得掉眼泪,扬言要砸韩信那把捡来的二手破吉他。

那时候张良哭笑不得地摇着头,也没想到一些年后,这个抠门儿的家伙请一次客就能随随便便刷掉几万块。照刘邦自己的话说,能让他请客的都是西汉大学政法系的弟兄,他当年还当过学生会主席,照顾大家是应该的。

张良不爱掺和拉帮结伙的事儿,海参粥是他在饭桌上碰过的最贵的东西,三百块一碗,喝茶似的喝完了。那回照旧是给进朔方省政法口工作的晚辈接风洗尘,一大桌菜一大桌人,说起刘书记在汉大校园的那些传奇,献宝一样的口气,像是在说一个了不得的死人。说着说着,话题拐到张良身上了,提起文学院刚辑了才子的旧作当多少周年院庆纪念品,提起至今被当成景点的男生202寝,提起他们三个当年关系多么铁。

张良一直没有作声。年轻人们这才发现有些东西不该提,哦,对,他们三个。不能提的,因为少了一个韩信。

那些年老是有人说,韩信的韩跟早死的那个政法委书记韩非的韩是一个韩。说韩信年纪轻轻的死了爹又死妈,拼了命考西汉大学的国防生,是因为怕没人能靠着,过来啃张家和部队的关系。临毕业那年部队在省里划了个培训名额,据说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危险项目,指导员挨个抓壮丁,家里有政治资源的都避过去了,到了韩信这儿,要不是张良出面,他早就去西亚或者非洲吃子弹了。谁料没多久之后,嬴政上台张家失势,韩信倒连个影儿都不剩了,任是谁上天入地都找不到他。

这些年,要是有人在张良面前说话,都只提他和刘邦从基层工作开始的多年革命友谊,从贫困县县长和秘书,做到朔方省委书记和盛京市委书记,真是风雨同舟、患难与共,怎么夸怎么感人,绝口不谈那根和他们一个屋睡了四年的墙头草。背地里的猜测都说韩信下海了,赶上形势好,在东南那边赚了大钱,哪还会回朔方这穷地方。盛京市表面挺繁华,其实这些年的经济增长点在全国都是倒数,韩信还能看得上张良那一个市委书记?

所以说过去的事就过去吧,提了多叫人伤心。还是刘邦前辈好,还叫服务员给张良前辈添个粥。

那天送走年轻人之后,萧何来问刘邦,张良这回没驳你面子,当着晚辈喝了省委书记点的粥,是不是答应和汉大帮结成同盟的意思。刘邦点着一支烟长出口气,沉默到烟灰都落到西装上,才把那顿饭的账单给他看。萧何来来回回点了半天,连毛巾和餐具钱都算了,还是没有找到那碗三百块的海参粥。这场饭局张良退得早,他应该是自己去买了单。

虽然外面都说张良是汉大帮的人。

人一旦有支配世界的欲望,就会自以为是地把人分成多少种。至于到底被分成哪一种人,不是被划分的人可以决定的。张良这样的一个人,逼他跟谁坐一条船都是对他的亵渎,可偏偏是他自己看得最通透,干脆就不开口,在朔方省的政治生态里做最沉默的一角。只要刀上的血不滴到一省一市老百姓的身上,他不会去管老舍友怎么当政客。

他们不是一路人。

刘邦是天生的政治家。很偶尔的时候,他才会在私下里暴露一点在上位者的疲劳和孤独,往往是在手里转着个酒杯,说子房啊我真是没有人可信了……最多就这么一句,然后又变回滴水不漏的样子。刘邦喝醉了什么都正常,就是眼睛看不清东西,开瓶汽水都费劲。后来他架了一副眼镜,和什么都隔着,再也没人能看出他是醉了还是没醉,也没人敢直视他的眼睛。

而旧韩若是没垮,张良本该平平静静地毕业,写书,赚稿费过日子,那些政治上的事都轮不到他操心。可惜事实证明一切,张家倒了,仅剩的一个年轻人弃笔从政,直到多年以后当上市委书记,他重新提笔,早就没有了年少时的气力。

每次搞捐献,刘邦萧何他们都不忘在采购单上添些张子房的书,冠冕堂皇地给抬抬销量,好像当年西汉大学的校园诗人还没死一样。

市委是张家倒下的地方,他终于爬回来了,可是失去的也早就已经失去了。

就这么叹口气吧。

 

 

组织在年初做了个调任安排,要把盛京市公安局长挪到别处去,然后从中央下派一个。据说这人在部队里做了许多年真正要命的工作,这回下来还要兼任军区纪委,恐怕震慑省厅都不在话下。省委书记察觉到一丝权力洗牌的危机,亲自出手打探,居然也只得到保密二字。

张良倒是对钦差大臣上哪条船没兴趣,一门心思在西安参观学习。前几天还比较轻松,那边的同志带他们到处转悠,逛俑坑,爬大雁塔,看看拜将坛,还有留侯庙。张良在庙里上了柱细香,袅袅薄烟在风里上升、盘旋、消散。晴天朗朗,市委书记注视着一束香静静烧完,忽然就生出了些天淡云闲今古同的怅然感。

当年,他、韩信还有刘邦三个人来这边旅游,火车停一站就下去买一扎啤酒,三个人对着喝,最后刘邦先倒了,剩下韩信和张良坐在普快列车的简座上打扫剩酒,车窗外是在风和岁月中流逝的黄土地。那时他们还年轻,没有什么刻意要追的,也还没被不得已的东西追上,就在那条东西向的漫长铁路上,不紧不慢地去一个卖凉啤和凉皮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城市是他们的终点,三个人早就约定好了要到那里喝酒。在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前,它的名字叫做长安。

最后一截香灰断落下来。张良又想起当年的那个晚上,刘邦抱着瓶汽水打呼,他和韩信吃着凉皮,商量先去哪儿玩,慢慢就从数景点变成了他给韩信讲故事。讲史记。讲留侯和淮阴侯。那些历史的留白里,这两个人老是在偷偷摸摸地互相护着。他说他还在想,是留侯最终让汉王起用了那个年轻的将军,去打那片太平的江山,可是,如果早就知道收场那么悲伤,这两个人会不会后悔?

当时韩信捧着碗凉皮,居然没再调侃他念中文系的书、操历史系的心,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不会。张良失笑,以为他没听懂,说,再来一次的话,有很多事都可以避免,那就是后悔了。韩信还是摇摇头说不,不会,别说再来一次,就是转世投胎八百回,他们两个还是这样。然后他在张良片刻的沉吟中擦擦手,打开塑料兜子,把核桃馍和水晶饼都摆到桌上。张良不爱吃辣,这是他特意走出几条街去买的。

完成调研时月色晚来,同志们都在招待所里,吃饭的吃饭,聊天的聊天。市委书记披上外衣,一个人走到街上。他今天想了太多以前的事情。灯牌在夜色里彩光扑朔,他不断路过卖烟和卖酒的零售店。他没看到核桃馍,也没看到水晶饼。在七个路口外的社区边上,他终于遇到一条小吃街。张良拣离他最近的桌坐下,要了一碗凉皮和一瓶冰峰。

他想起听过的那些鬼话,说韩信在东南沿海捞了大钱,看不上他张良。传言究竟是谁让传出来的,他心知肚明。可刘邦是不是忘了,韩信能做什么生意?一个拿干面包和廉价火腿肠过日子的家伙,能拿出去的本钱只有自己的命。

当年部队管省里要过一个神秘的名额,据说去了的都是拿命换富贵,少有回来的。这事儿一直压在张良心上。旧韩被栽赃,百口莫辩,倒了,一条船上的张家也就跟着死去。张良作为污点下台的市委书记后人,这十余年的仕途上除了刘邦的提拔,到底还有什么人保了他的顺风顺水?

韩信你是不是偷摸跑去拼命了,你是不是背着我……在什么地方死了?

可这次没有人回答他了,桌上只有他一个。终于练出海量的人再也没法跟他掏心掏肺地喝酒,那个全部档案都停在了当年的人也已经一去不回。没有人抱着饮料打呼,也没有人打电话问他在哪里,当初陪他来这个地方的人,都没有陪他走到最后。

那一刻他有点理解了两千多年前非要闭门修仙的留侯。他不是什么都放下了,是什么都没有。

张良在凉皮上浇了三份辣子,就着逼人掉眼泪的汽水儿一直吃到碗底,然后在这个没有人能认出他的地方,不出声地痛哭。

 

半个月以后,张良回了市里。汉大帮那头因为钦差大臣的事有点草木皆兵。张良不参与,专心打理产业开发,亲自批了一个自贸区商品直销中心,很快就开始试营。不料局长来赴任那天,一不在规定地点营业的小吃摊贩和城管发生了冲突,打翻的炭火烧着边上的书摊,引发了一场不小的恐慌。张良到场的时候火已经被扑灭了,秩序居然也基本恢复。秘书说,新局长连档案都没放下,直接杀过来镇场子了,今天消防队出动效率出奇的高。

淳朴强硬的军队作风,这样的人在官场上不多了。张良想着,秘书指给他一个远处的背影,看样子,那个人正对着市委书记钦点的负责人训话,身形比所有人都高一截儿,挺拔硬朗。失职挨训是活该,张良没上前给手下解围,直到那些人各归各位,远处只剩下新局长一个人。他正站在重新摆好的书摊边上,掏钱买下那些被烧焦的书。

张良朝他走过去,看见这个人摘下警帽拿手背擦汗。那头短发红得似曾相识,颈后还隐约可见几道致命的疤痕。

像是被什么不幸而万幸的真相击中,张良站在这个人身后,呼吸都颤抖起来。

这个身份保密了很多年的人问摊主:“同志,还有没有张子房写的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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