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爱你就像爱生命-朔方。

龙番医学院法医系主任，博士生导师，我的恩师秦明先生，于今日凌晨仙逝。向外界公布这一消息之后，学校连夜在主教学楼二楼摆设拜祭灵堂，从清晨开始接受师生和社会人士的悼念。龙番市警官学校的荣誉教授林涛老师是先生生前挚友，坚持亲自为先生操持全部后事缅怀。林老师年事已高，我作为秦明先生的弟子，全程协助他的工作。今日拜祭之后，我在休息时收到了龙番新闻、龙番日报等媒体在网络上发布的消息，也仔细阅读了网友的留言。

相关行业之外的朋友可能很难理解法医，也就很难理解先生，再加上先生生前性情独特，业内人士可能也对他有颇多误解，把先生称为冷酷、缺乏人味儿的鬼手秦明。其实在多年前，我对先生年轻时，尤其是在我市公安局法医科任职时的作风就有所耳闻，但在我们这些弟子眼里，秦明先生一直都是有佛陀般心肠的好人。我在龙番医学院受教，从本科读到博士，都是由先生指导的，他最常说，法医是倾听冤情的尸语者，死者是最弱势的，只有法医能帮他们，这些工作总要有人做，要是我们都不做就没人会做了。先生工作时态度坚决，退休后在法医科授课，对学生的要求也严格得堪称无情，其实都是抱着济世之心的。平时先生也有不为人知的好心肠，他住了几十年的房子周围常有流浪狗徘徊，其实是因为先生每天都在门口放上满满一盆口粮供众犬享用，日日如此，岁岁皆然。

先生的内心是温柔的。我曾有幸受林涛老师邀约，和先生一同到外面吃饭。依照先生常年亲手制作衣装、惯喝精研咖啡等生活习惯，当时我以为会约在如何高级的精品餐厅，还因为自己连刀叉各拿在哪只手都不知道惶恐了很久，最后按约定地点一找，居然是家烧烤老字号。当时我才刚念博士，常和同门在网上搜来好店约饭，这家的小龙虾是榜上有名的，实在没想到先生严肃如此，也会挑在这里吃饭。席间林涛老师吃相不拘小节，先生则是拿解剖用的刀切着吃的，我大惊，后来林涛老师说，这么多年这么多小龙虾先生都是这样切过来的，只做这一桌，酒水也固定只带两瓶啤酒，到店里再要一瓶大二。小龙虾也有讲究，如果没有别人，一般都是林涛老师和先生同吃五斤，再要一斤最贵的另放一盘，配一大杯酒，纹丝不动放在一旁。后来林涛老师私下解释，我师母还在世的那些年最爱到这家店吃小龙虾，他们三人当年在市局共事，第一次一起吃小龙虾就是在这个地方，前些年老板的母亲，也就是当初的老板娘身体抱恙，几乎要为了治病变卖小店，先生当即无偿资助医药费若干，唯独请求他们，千万、千万不要关张。在城市里能经年不变的地方已经不多了，万幸老店所在已是本市食品文化街，并无拆迁之虞，还可寄托先生对师母一片深情，直至一生终了。

恩师为人熟知的一面，是那个法医里程碑式的人物，这些年他根据故有知识体系兼工作时的亲历案件，整合编撰出的新法医学教材即将在全国范围内普遍推广，我也曾在工作之余为此书面向欧美的翻译出版工作略献绵薄，可惜没有让先生看到自己的作品问世海外，他便先离去了。事实上，医院第一次下达病危通知之前，先生已经因为突发疾病住院一个星期。当时因为事出突然，住院手续是由我带着证件替先生办理的，也是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先师虽然称师母早逝后不再娶，实则终身未婚。据林涛老师简述，事关再上一辈的尊严、恩怨以及直接造成先生独特性情的童年经历，师母为了结先生心头之痛，最后在上震省厅的连环杀人事件“臼齿案”中牺牲，而先生，原本打算在那一年落初雪的时候向师母求婚。

“本来说好这案要是结了得让老秦请回大的，非要十斤小龙虾不可，结果最后什么都结束了，你师娘却回不来了。那天给上头交完结案报告，我就跟老秦一人拎着瓶啤酒去要了十斤小龙虾，那时候一斤五十八块呢……我们摆了三双筷子，我摆一双，老秦摆两双，咱俩就坐在外边儿等。等啊，等啊，等到就剩我们一桌了，店家都打烊了，月亮都不见了，她还是没有来。后半夜的时候，龙番市下了那年的第一场雪。”

林涛老师是这样回忆的。他们吃小龙虾的地方自然就是我曾一起去过的那家老店，我想起林涛老师和先生总是相对而坐，我的对面永远是一副没人用的杯盘，却盛着最丰盛的菜肴。那个空荡荡的座位本来应该坐着我的师母，她是个喝酒用的杯子比林涛老师用的还大的人，她是走了就让神仙似的秦明老师惦记了一辈子的人，我几乎要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师母刚过世的那些日子，先生状态很不好，当时的公安局长甚至特意私下嘱咐警员都看紧些。不避讳地说，人人都以为心硬如铁的先生那时曾多次自残、自杀未遂，有一次服用过量安眠药几乎就要抢救无效，苏醒之后精神也依然处于崩溃的边缘，水米不进，靠营养液过活。林涛老师形影不离地盯着他，不敢走开片刻，出院后也跟着住在先生家里。

林涛老师说，最惊险的是有一次，他这种常年通宵办案的体格都扛不住了，趴在先生家的餐桌上睡了过去，醒来时隐约听见厨房里有动静，吓得魂不附体，以为是先生要开煤气，立马以跟亡命之徒玩儿命的架势把他扑倒压在地上，结果发现先生是要煮面条吃。林涛老师说自己当时就扑了那一下，却好像再也没有力气了似的，躺在地板砖上，一眨眼的功夫眼泪就流出来了，还是先生拉他起来，给他拿了个纸抽。两个人接下来一起吃面，林涛老师记得师母给先生过生日的时候，因为觉得他肯定不吃蛋糕，就亲手给下了碗面条，吃面的时候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先生那天一反常态，仔仔细细吃了一顿饱饭，然后说，其实小时候是很期待生日蛋糕的，就是父母亡故之后再也见不得那东西了。有一次查案去蛋糕店取证，师母假装成自助DIY的顾客，一边用裱花袋玩儿奶油，一边跟警方怀疑的那个服务员姑娘套话，期间开玩笑地说要给自己做个心形的，上面裱满茉莉花，取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之意，调侃先生是“安静的美男子”。

当时先生说完顿了顿，然后又道：“她说给我做的，我当真了。”林涛老师说：“可茉莉是夏天才开的。”后来的许多年里，林涛老师都无比庆幸自己说了这句话，正是听了这句话，先生才点点头，喝完了剩下的面汤，然后慢慢地说：“是吗，那我就先活到夏天吧。”

那天之后先生就不再尝试自杀了，他的世界好像也变了。春天草地上的蒲公英毛茸茸的，摸起来像师母的短头发；夏天的时候，他在院子里种的茉莉花全开了；树叶在秋天的颜色拓下来染成布，能做师母最喜欢的西装，刚下的红苹果就像一张熟悉的脸……又一个冬天来了，林涛老师去先生家里陪他吃饭，饭后先生端着咖啡杯站在窗前看了很久的落雪，最后说，你不用担心了，我要是走了，院子里的花怎么办。

第二年，先生开始在家里常备狗粮，下雨的时候不再像以前那么阴沉，天气好的时候收拾院子，工作之余还会去孤儿院。偶尔和林涛老师出门散步，身后还尾随着一群看见他就开心的狗。

师母不在了，可是她爱的狗还在，她爱的花还开，她爱的小孩子还在期待兜里有糖块，她爱的秦明先生还活在世间。世间没有她了，可在先生眼里，师母变成了世间，变成了世间的一切鸟啼花开，变成了世间的一切月升月落，变成了风，变成了云，变成阳光里温柔浮动着的金色尘埃。

正是这些事情，让法医秦明最后成为了我的老师的样子。我的恩师，秦明先生，特立独行，性情莫测，却一直一直在以佛陀一样的心爱着世间万物，一年一年在用数不清的方式，爱着他的爱人。

昨天夜里，先生忽然特别精神，这种事情林涛老师和我都明白，就一直守在他床前。先生用前半辈子拿刀的右手牵着老友，后半辈子拿书的左手牵着我。彼时夜已漆黑，灯火冷亮，外头路上车水马龙流动如虹。后半夜一点快一刻，外边都静了的时候，先生很轻地笑了一声，然后对林涛老师说：“这辈子谢谢你了。”然后又拍拍我的手，说：“你好好干啊。”我知道他说的是我近日升到公安局法医科科长的事，正是先生以前的位置。我忍着眼泪点点头。

先生话音刚落，窗外就降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先生像是还在安静地微笑，说一声：“你来了？”然后渐渐松了手。我知道先生活完了这一辈子，终于可以从容地去牵师母了。

如今斯人已经团圆，经林涛老师首肯，我写下这些，以表对恩师和师母的纪念。此刻先生的遗像正在灵堂中央稳稳地坐着，目光平静地注视人间。他的一生是很长很透彻的，尽管曾经在黑暗中挣扎，结束的时候也是光明磊落、并无痛苦的，我总觉得我不该难过，可还是忍不住，想微笑着为他哭一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