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太芥]只有你知道

     我要去的是什么地方,我说的爱到底是什么意思。答案只有你知道。不长,很ooc地写了,到最后也并没有什么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的感觉。写给你笑笑。
——
     本篇和《不能当面说的某一句话》是刚入太芥时的试验之作,尚不知该怎样把握他们,写得乱七八糟,于是一直觉得难登大雅;后者念其为开笔第一篇,才收在“门可罗生”里。
     竟然被翻到了,那就也放进来吧,如果被难看到了,见谅,见谅。

           朔方。  2020.03.24



     中原中也不算是个念旧的人,唯一能和这个词挂钩的只有藏酒这个嗜好,他屋里至少有一瓶勃艮第产区的罗曼纳孔蒂,酿造史能追溯到1964年,暗红的流线瓶端庄地站在桃木酒柜上头,犹如一个高挑优雅的女人。

     这是白鲸沉没的晚上,海水依然不动声色地摇晃,星沉月朗,晴得一眼能望进几万里的天空。好酒就应该在这种时候拿出来为胜利干上一杯,好在老大和红叶姐都是品味上等的人,中原一边倒着酒一边想着,脑袋里就忽然冒出以前总肖想糟蹋好货的一张混蛋脸来,不由顺口问一句关于芥川龙之介怎么处分的问题。森鸥外倒回答得轻飘飘,似乎没当回事地就拿将功补过一笔带过了,话头一起就去和尾崎红叶聊起天,聊着聊着就说起些以前的事来。

     中原端着酒杯不再出声。盛着红酒的玻璃杯有精致的钟形流线,美丽而紧凑,陈酿的香气被聚集起来,低头闻过去满肺腑都是醇香。

     也许是因为这种特别悠长的气味容易醉人,他才想起些同样算是陈年的事情。他的旧搭档好几年不见依然混蛋如故,当初他脱走之后黑手党还找了好一阵子,连酒吧里所有可能跟他殉情的女人也问过了,都不知道这人是丢了还是没了。要说丢了,谁也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走的,他又能去哪里?要说没了,又觉得也没有什么人能轻易地抹掉他。但这世界上最有可能杀死他的人就是他自己,以前时不时就有人看见太宰治捧着本自杀手册实践着各种死法,所以大家也都心里没底,说不准哪天发现河里漂着个人翻个面瞅瞅可能就是太宰治了,可又觉得他虽然认认真真自杀却总是不会死,具体为什么倒答不出来,只是这个世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和他不清不楚,不能轻易就算了。

     就像个不爱加班的工薪阶层,你知道他想回家躺平一睡不起,但也知道他总是走不了。

     这桩悬案就这么没头没尾地吊了好几年。没想到的是这厮居然真的去当了个工薪阶层,在武装侦探社混日子,一冒头就领着人虎带跑了夜叉白雪泉镜花。那个小姑娘在港口黑手党这边的时候一直被关在牢狱里,后来提出来当杀人的刀使,跟在旧搭档的旧徒弟后头,总没什么表情地垂着眼睛。要杀人了芥川就把她往外一放,远远地打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什么,夜叉白雪就做什么。

     中原中也抿了一口杯沿儿。勃艮第产区的红酒单宁都较弱,但经过了长久的发酵,这瓶地道的年份酒依然叫他觉着上颚发紧。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更多以前的事来,眯着眼睛,借着酒精让那些人的模样在眼前浮起来,忽然觉得小姑娘那时候挺像以前的芥川。

     泉镜花觉着杀戮是她活着的意义,这是芥川龙之介给的,芥川叫她杀人她就一声不吭地去杀人,现在一切都被太宰治抹掉了重来。可太宰治就是芥川龙之介的老师,中原中也还记得他当初是怎么教那个瘦得干巴巴的小孩儿的,一开口就毒得不行,还要拳脚相加,饶是中原中也体术过硬居黑帮第一,也没这么粗暴地教过谁。

     老大和红叶交谈声渐远,中原中也添了杯酒浮想联翩。

     有一年冬天,遇上太宰治分到个单独的差事,那天他就被差去端一个拿赝货坑了黑帮的私厂。如今芥川龙之介脚步从走廊里一过人人都知道是他回来了,因为那声音就像刀敲在地上,听者无不骨头发寒。而当时他还是个被太宰治捡回来没两年的小孩,一拍能摸着骨头,谁都觉得他长不了个子。出于让年轻人积累经验的目的,那回就叫芥川跟着他去了。

    重头戏之前稍费了点功夫去破外头的防御,逼问了几个生俘才知道,对方当晚一个异能者都没有,中原中也还无趣地叹一句没架可打又要浪费弹药了,挥挥手打算跟对方普通地拼一轮火力压制。芥川站在一边听着看着不知道想着什么,忽然就闷闷地冒出一句我想和前辈试试看。肃清的时候他头一个从黑暗的掩护里出来,发动罗生门绕着敌方武装周围的空间大快朵颐一圈儿,任里头发现诡象之后机枪扫射如雷暴,金黄的弹头震在无形的壁垒上,撞瘪了叮叮当当掉满地。之后芥川试探地望了一眼他,中原中也忽然有点明白这个意思了,点点头在他肩头上一撑,整个人以手腕为轴,翻了一圈越过那道无形的屏障落地。他不仅体术最佳,还能控制重力,进了圈子的同时这个领域内重力就以次方相乘的速度在不断叠加,以吨计算的巨力挤在被罗生门截断边界的空间里,海水一般地震荡。每一个刚才还架着枪疯狂扫射的人都因为承受不住这种高压而瞬间跪倒在地面上,膝盖骨和底下的石板一样被压得迸裂。这时候中原中也就掏出刀子来,甚至有点漫不经心地在跪了满地的人群中穿行而过,每走一步地上就掉下一个七窍流血的人头,冬夜里它们都冒着热气,在他身后滚在一起。

     所以在太宰治说来芥川龙之介这个徒弟是怎么教怎么没长进,可中原中也就不这么想,老实说他甚至还有点儿喜欢,至少喜欢他曾经想到的那个点子,不仅是因为效率高还没浪费火药,免了财会部的一顿啰嗦,更重要的也许是当时芥川帮他加剧的那种,居高临下地杀人的感觉。没有人会真的讨厌别人跪在自己脚下,甚至会有些心惊胆战的窃喜,何况中原中也是个连心也挺黑的黑手党,根本用不着装什么正人君子。

     但是太宰治不一样,他回来看到中原交上去的报告书之后歇也没歇就拎着芥川去跟他过招,大半夜黑漆漆的厂房里头只有芥川不断倒地再爬起来的声音,从他背后奔袭向太宰治的攻击触碰到那个男人的身体就都崩落碎掉,像是那些黑色荆棘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秋天。太宰治站在数米开外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芥川那身瘦骨头一次一次撞上地面和集装箱。人间失格就如同一个高高在上的审判,让你无效你就是无效,说你没有意义你就没有意义,强硬得不容动摇,不够强硬的都被打翻在地,所以罗生门触碰不到它,芥川龙之介也碰不到太宰治。

     那天夜里也像现在一样晴朗,高墙上的窗口只能在空旷的工厂里投下狭窄的光亮,太宰治和芥川龙之介都在阴影中。太宰治说认清一点你的地位,芥川,站起来攻击,你要是不能杀人我可以安排你去跟财会部学算账,躲在人后还埋怨前线烧经费他们最在行。芥川不知道是靠着精神上什么样的力量,摇摇晃晃地爬起倒地再爬起倒地,而听墙角的中原不太理解搭档到底在给芥川灌输一种什么思想,他既不像在斥责芥川和上级合作目无尊卑,也不像在告诉他你要上前线第一个把人砍了,似乎目的落在比这更遥远的某一点上,要是寻不着它,茫茫然四下黑暗只会让人心惊胆战。

     所以倒不是说太宰治不一样他就正人君子了,这种完全没法拿逻辑考量的教义似乎藏着某种污黑的内涵,不能泄露一滴说与旁人。如果这就是当初太宰治跟芥川承诺的“活下去的意义”,那他好像比黑手党里的其他人都还要衣冠禽兽一点,中原中也自叹弗如。

     而芥川龙之介总是一副太宰治怎么教他就怎么学的模样,太宰治两手抄在胸前说你看你这样子还能去哪儿呢?弱者不配活下去,你回到贫民窟去流浪算了。起来啊,攻击我!芥川就真的是太宰治叫他进攻他就进攻,太宰治叫他站起来他就站起来。哪怕罗生门的利齿从来咬不到那个人,哪怕站起来还要倒下去听自己骨头撞地面的声音。这声音带着开裂般的剧痛,只会让芥川越来越虚弱,呼吸一次都要呛一口血,太宰治这时候才会一步一步逼近他,用鞋底压上那张苍白的脸,被赶到绝路的罗生门燃烧着颤抖的黑色烈火,在两人之间游走着像一条无力的野狗,朝着衣摆都不多动一下的男人一次一次露出无力的爪牙。

     森鸥外与尾崎红叶闲聊得开心,中原中也已经醉得趴下,又想到太宰治脱走那天在自己车底下装了炸药的破事儿,咕哝着我下次一定得干掉你,还不忘记把住剩的半杯酒,没让它摔到地上。

     中岛敦不会喝酒,所以在与谢野晶子到处抓国木田先生陪她喝个爽的时候一声不吭地躲远了,顶着被谷崎画出来的一脸圈圈点点,待在泉镜花的旁边一碗一碗给她添汤豆腐。这姑娘一开始就跟他说过她有两个胃,现在想来委实是说谎了,单看那风卷残云却面如止水的气魄,至少也得是三个。

     武装侦探社特意给小姑娘开了欢迎会,她想吃出第四个胃也未尝不可。中岛敦捧着碗吹了吹免得热汤烫嘴,才给镜花端到眼前。女孩低头吃,他抬头看见与谢野医生把国木田先生摁在了桌边非要跟他对瓶吹,不禁抹把额汗心想先生真是不容易啊,太宰先生不在还被折腾得这么辛苦。

     中岛忽然一愣。这么说起来,其实太宰先生从下午开始就不在了啊。在白鲸上听见小镜花说别管她了的时候吓得中岛敦能掉半条命,就好像在列车上第一次见到的泉镜花又在他眼前了一样,没什么表情地垂着眼睛,大眼睛里瞳孔涣散无神,挂着一身炸药攥着小手机念着同一句话,就那么来来回回地念,我的名字是镜花,加入黑手党六个月,杀了三十五个人。因为她不想再杀人了,就站在车门边上往后一倒——所以按理说人是太宰辛辛苦苦劝下来的,正常来说欢迎会他怎么也该露一面,说几句小镜花你留下来实在是太好了以后好好干啊……之类的话吧?

     可太宰先生的话可能不正常吧?仔细想想这人也确实不算正经前辈该有的样子,在整个横滨几乎倾颓的时候拉他起来的手却很有力量。如果是太宰先生的话,好像做什么都有可能,这就让人很难猜到他到底想做什么,到底会去哪里。中岛敦捧着字典都找不到认识的字眼儿可以拿来形容一下他在横滨认识的第一个人。他对这个人充满信任和感激,却发现缠斗已久的芥川龙之介似乎是他以前的学生。他说的话让自己和小镜花得以活下去,可芥川眼里那些滴着血一样浓稠的执念都是因为什么呢?

     以前的太宰先生和现在的太宰先生,莫非是完全不同的人么?

     中岛出神久了,泉镜花捅捅他,像小孩子有一个只告诉你一个人的秘密一样,小声说第二个胃吃撑啦不想动,然后和服宽袖里头伸出白生生的手小心地指了指。中岛看见她指着远处的那个装满点心的盘子便心领神会,整个端过来看着她挑。他听着与谢野和国木田拼酒的声音,玻璃酒瓶在桌上一拍一响,乱步先生在周围溜达着,随便搭上谁就能唠上半天,眼前的女孩眼带欣喜地找到一个糯米做的白胖兔子……那太宰治呢?中岛敦在脑海里排演他要是在场会有怎样的画面,和谁在一起?吃什么东西?会喝什么酒?

     他一个都想不到。

     好像这场宴会,乃至整个人间,无论有多欢乐美好,太宰先生都只会戴个耳机在沙发上笑笑,也许什么都没吃,却又像酒足饭饱,已经没有理由久留,他还待在这儿的原因只是懒得走路,等到有车可蹭了,他就会随口说一句再见。这之后他会去向哪里,可能只有开车的人会知道。

     镜花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又一次回过神来。她拿着一个洒满奶白色椰蓉丝的小点心送到他嘴边,眉眼带笑地说,敦君,这个特别好吃。

     中岛敦看着眼前开开心心的泉镜花微微一怔,有点不知所措地就着女孩的手把点心吃了。

     “很好吃吧?”她微笑着一偏头,细细的刘海儿跟着偏向一边。

     “嚎吃!”中岛咀嚼着,说话口齿不清。能让小镜花重新笑起来的太宰先生,一定有一个很难笑出来的过去吧?中岛敦知道自己的斤两完全不够揣摩这个人,但是他从童年就懂得一件事……和被虐打过就不会把自己跌倒了放在心上一样,一个人要是能从一阵痛苦里轻松地走出来,一定已经有过比之更甚的巨大疼痛。

     杀了三十五个人又算什么。

     太宰治坐在美术馆里,对着一副黑暗的森林哼歌,他身后已经没有在展厅里来回的人了。这个点已经不早,无论带着孩子的还是带着情侣的都该回家吃饭去,今夜连港口黑手党和武装侦探社都松了一口气在狂欢,屋里开了灯就什么都能照亮,外头的黑暗就留给黑暗里的人。

     太宰治没有和同事一起去欢迎泉镜花,他约了广津柳浪。派对有没有他都一样,鼓励新人这种话国木田就会说,虽然他才是把镜花从歧路上劝回来的那个,但委实没有动用什么让人潸然泪下的东西,他说的那些甚至算不上劝,只不过是把事实往那直挺挺地一摆。本来他就是个杀人放火的,就算脱离了黑手党也是神憎鬼厌,煲心灵鸡汤还真的不在行,连国木田都早就放弃让他勤勤恳恳带新人的想法,对他在这方面毫无建树听之任之,大约是被“太宰治领着新人们自杀,大家如一串橡皮鸭子那样漂在水面上”这种可能出现的场景打败了吧。

     太宰治唯一的一个学生倒还顽强地活着,就是那个时不时咳嗽两声好像呼吸道功能很不好的芥川龙之介。摸着良心说就太宰治这种杀人放火的,让他教学生无异于明明知道他只有两把刷子,还非要他去画泼墨山水。人家荡开一笔是天乾地坤万物为一,他蘸点墨划拉两下整个纸都给涂黑了,搞不好还要弄坏,不如直接叫他去刷墙。

     可惜伸手在胸前肺腑掏来掏去敲敲打打,这些年还没听出来哪里有个古老的暗格藏着良心这种稀罕东西。

     稳重的敲击声响起来,太宰治寻摸不会吧难道我还真的找出良心来啦?接着就有人在他边上的那条长椅上坐下了,来人穿着黑色的长风衣来搭里头的白衬衫和黑领结,脖子上搭着很长的围巾。秋天了,老东西们是该好好地把关节都捂严实。太宰治面上带笑地先开口:“真是奇特的画啊。”

     他说的是眼前这幅黑压压的树林。来人接他的话茬,声音和他的脚步一样沉稳有力:“要理解绘画艺术可是需要年龄积累的啊。”

     “可这种程度的话,我觉得我也能画诶。”

     “你差不多什么都干得来……不过,”声音顿了顿,“还记得你在干部办公室的墙壁上画的自画像么?”

     那次太宰治画的自画像被首领家的爱丽丝看到了,还以为是敌人的诅咒系异能,闹得差点要翻天。

     来人是广津柳浪,也就他真的像个老头子一样乐意去记这些事情,每次听见这种口吻太宰治都以为这人是所有人的爷爷。不过确实是个挺好玩的事儿,所以广津笑,太宰治就也笑了。

     在太宰治印象里广津柳浪确实是个不错的老头子,腰杆硬朗办事也硬朗,还很会照顾年轻人,总是未雨绸缪地在立原道造和银打起来之前先下手为强,减少了不少不必要的牺牲。单片眼镜也很酷,镜链是银子打的,他戴起来就像一个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老校长,可是一挥手说出来的都是些什么时间到了全都给我杀掉之类的话,然后黑蜥蜴的火力就朝着他指的方向先来上一波突突突突,所向披靡高歌猛进,所过之处留下满地叫财会部抓狂的弹壳,他就看着机枪吐出的漫长火光,点上一支烟吐出长长的气来。他连带队杀人也要穿着西装,不论当校长还是当黑手党都是个好玩的老头,太宰治还是挺乐意和他交流的。

     可是等和广津柳浪说完正事儿连他自己都笑了,他目送这个男人离去的背影,好像刚才是另一个太宰治在跟他说话,谈笑,自己则在一个又近又远的地方,把太宰治怎么作态的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什么魔人啊,最后的灾厄啊,一个字都不是假的,可他让罗生门和月下兽见面,想听见的其实只有那句“如果听我的活在黑暗里就不会白白丢了性命”而已。关于芥川龙之介,他从来都只能在暗地里打算,因为有些见不得人。你看这不就很好,孩子们希望到光明的世界里去分享糕点和糖就让他们去,他只要芥川还在黑暗里就好,绝对不会放过他。

     要是这样的爱能少一点,也许比恨还能轻易地饶恕。

     可是太宰治看着别的什么人什么东西全像另一个世界,恍如世界漆黑大幕拉开,整个人世都搬上舞台,他自己一个人在下边,坐在唯一的观众席上。台上男人和女人全都穿着华丽的彩衣,一牵一动中金粉从衣袖上抖落,一台都在闪烁。可什么美梦啊,什么善果,只有看戏的才明白:这些全在戏里,全是假的悲假的喜假的颠倒梦想。他对全世界说风凉话,因为他把一切矛盾都看了个明白。人世这么大却全是另一边,虚伪得没意思,想死却总是死不成,像是这个世间不肯放过他,不死心的女人一样纠缠不清,他坐在这里就只有耗,看他和这个世界谁比谁更无赖。

     他不能放过芥川龙之介。因为他早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人,他隔着高高的戏台,没有能触碰人间的双手,可芥川有,他的眼睛像是令人心悸的灯,让太宰治嫉妒。你说好了要追随我和我在一起,我已经不能说是一个人了……你的眼睛又怎么能像一个人?

     你怎么能像一个人?人有求不得的时候都是很寂寞的。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可我就不给,就为了告诉你活着本该这么寂寞。

     太宰治擅长冷言恶语,只要有一个刁钻的字眼出口就能天赋异禀地把人逼疯,他对芥川拳打脚踢的时候,甚至有些畅快淋漓的意味。用不着高尚的借口,这就是见不得光的恶意。那是一种冷冷的幸灾乐祸,甚至是同在灾祸里的快乐。他非让芥川用痛苦,用肉体,用开裂的骨头去记住这种恶意,这就是世界的恶意,因为它从未改变,那些降临在我身上的灾厄,也得在你的身上应验才行。你不要当人了,世人皆不无辜。你来爱我吧,我那么爱你,可能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一个,看着你活在人世,要我怎么忍心。

     中岛敦说芥川有一句话,过去折磨着你的话都和你没有关系了。太宰治听完了面上不动声色,喉咙里却像含着火。他不动声色太久了,再不把那些炭一样黑的东西吐出来,他就要在此地烧死。这多荒谬啊,怎么会没关系呢?折磨你的是我,你说你能离开我么?

     太宰治离开美术馆,双手抄在风衣口袋里,沿着桥边走。风把他的风衣吹起来,天上有大片的云层聚拢,蒙蔽月光。他掏出手机来拨了一个不在电话簿里的号码,很快就接通了。

     “我在说好的地方,你来接我吧。”

     说完就挂断了。芥川听完电话,收起手机,就去提了车。这么些年他开的车从来都没有换过,还是太宰治在黑手党时帮他代步的那辆,那时太宰说一声去哪,芥川就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比司机还要司机,任劳任怨还没有计价器。

     芥川的手机卡也没换过,太宰治多少年都没有给他消息,重逢之后打来的第一个电话就是叫人去接他。在别人来看可能莫名其妙了些,但芥川知道他说的地方在哪,到现在他还能熟练地开到那个地方。太宰治最后一次叫他开车去接的时候,他在那儿等了一夜。前一天晚上他刚在太宰的手下得了几处骨裂,太宰治说我和中原的任务结束之后你到这个地方去接我,芥川就记住那个地址早早地去了,身上缠的绷带比太宰治还要多。傍晚时分芥川就到了那个滨水的地方,当时远处的太阳燃烧着坠落,背着光的楼群只有黑魆魆的影子,像是夕阳在焚烧乌鸦的羽毛。水边晚上风很大,他已经等得太久了,还是怕听不见太宰走近的脚步声,把驾驶座顶上小小的天窗打开,凉气往里灌,他才发现这地方晚上看起来有多荒芜。道旁的野草在风里疯长,好像在他等着的时候它们已经涉夏历秋度岁三载,长得要把车淹没。芥川在海风和野草中央一直等,可是一直没有人来,连远处楼房里的灯都亮了,水面上的倒影泛着金属一样冰冷的青光。直到后半夜手机上收到了组织给每个人发的简讯,大意说太宰治弃职脱走,他才关上天窗把车开回家。自始至终他都不知道太宰治那天究竟有没有来找他的打算。

     回去之后基本每个人都要盘问一遍,芥川你知不知道太宰治会去哪?他只能摇摇头。最后还是中原中也给他解了围:“他要是知道那混蛋去哪肯定头也不回地就跟着去了。”众人都觉有理,再者他当时实在不是黑手党里什么要紧人物,遂不再多问。

     但是人都是会变的,现在芥川龙之介已经是港口黑手党内最著名的好战分子,武装侦探社给他的定位是高危,他就往那里一站甚至比中原中也还要高半个头。再也没有人能踩他的脸,也没人敢踩他的脸了,因为他们都不能支付激怒那条恶犬的代价。可芥川龙之介依然会因为太宰治的一个电话就开着车狂奔回那么些年前的地方。太宰治是深渊,每一次他让芥川往下跳,芥川都跳下去了。

     所以说时间是最残忍的地主,它手握带刺的马鞭,抽打每一个人的脊背。但凡活着的全都是时间的奴隶,驮着它一步一咬牙地被赶向前去,却还要被它勒着脖子回头。

     芥川龙之介把车开下桥,降低了车速,沿着公路慢慢开。这几年城市扩张得迅速,之前这里还是城市边缘,现在道边没了荒草,马路被拓宽,桥两端高楼遥遥相看,中间摇晃着大片的海水。夜色浓黑,他打开车灯照着前面的路,看见远处一个熟悉的人影。芥川把车停到附近,鸣笛在黑夜里发出漫漫的长音。

     太宰治靠在护栏上望天,万家灯火遥远地照着对岸世人的生死悲欢。

     人世悉攘攘。接他的车来了。

     太宰治没转身,只招了招手,芥川心领神会走下车来,站到他右边。太宰治动了动左手,他不久前还把这只手拍在芥川的肩膀上,说他有长进了。

     “太宰先生。”他来得很快。

     太宰治满意这个表现,说明芥川从来没有忘了他说的话。这时天上有朵好大的云,他们两个站在云底下,一言不发,直到它飘走,月光从天而降。芥川看得脖子疼,太宰转过身,芥川就看向他。横滨市数以几百几千万计的灯火隔着广阔的水面,冷冷地浮在空里,也照着他的轮廓。

     芥川有些话想问,却开不了口。不是说难以启齿,而是就像“我来了”这个事实一样,等你的人已经看到你了,就没有多嘴的必要,可还是几乎所有人都会说上这么一句。像您有没有在意过我,您认为我是什么样的存在,您要怎样才会认同我之类的,芥川想问的问题太宰治从来没有给过答案,他在太宰治身后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追问,否则会显得很低级。没有回答问题就会越来越多,例如现在芥川还很想问太宰先生您会回到我身边吗,我和您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远……可现在他们眼神相对,周围无边无际全是黑暗,城市的灯光那么远,芥川莫名生出些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的感觉,所以什么问题都不用再开口了,就像“我来了”,答案已经摆在你的眼前。

     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你要什么答案,现在我都可以给你了,一定如你所愿。

     “走吧。”太宰治终于开口。芥川还没来得及像以前一样给他开车门,他就自己轻车熟路地钻上了副驾驶,凭着记忆摸索一阵,打开了头顶的天窗。芥川龙之介上车,熟练地启动挂档。

     “太宰先生,您要去哪?”这个问题还是得问一下的。

     “你开车,”太宰治靠在椅背上,双手叠在脑后,像是在随口说,“想去哪去哪。”

     然后就没有再说话。芥川提速了,车底盘在脚下微微震颤,黑车在空无一人的大道上驶向人世间更浓黑的远方,猩红尾灯有一片刻的闪烁,划出了一道转瞬即逝的、轰轰烈烈的流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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