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太芥]你看此花时

早上翻文件夹发现了这篇,去年写给《戏作我闻》的。现在看来行文实在累赘,疏于剪裁,但也没精力去改。存档以为警策。想来等七月把落的文野补上,今年再写太芥该有点进步吧。

    夕阳斜斜地沉在西边,云上抹着一圈光芒,在天尽头铺开一片稀薄的霞光。花树和亭阁都蒙着这一天最后的明亮,水静得像是没有流动般在池里呆滞,樱树枝上萎靡的花瓣低垂,大约不过今晚就要落地。
    这里是三溪园,横滨有名的庭园景区,每天只营业到晚上五点,只有在樱花开放的三月末四月初才会延迟关门,在园内举办一年一度的夜赏樱花会。数百棵樱树一齐怒放到极盛时,每过一阵风都会在三溪园里落一场粉红色的大雪。这已经是今年赏樱的最后一天,景色大不如前。
    “樱花为什么要落?呃,因为花期过了啊……那个,不要太伤心呀,至少,三溪园的夜景也是挺难得一见的……”中岛敦举着两个樱粉色的棉花糖,试图把叹了声气的泉镜花哄开心。太宰治叼着扎棉花糖的小棍,坐在长椅上四下看,画着樱花图案的点心铺子前依然围着小孩,还不断地有人在从入口那边的路上走过来,大约是赶着还能夜里进园看看的时候举家出来散心,有没有樱花倒已经不重要了,也算趁着春末图个新鲜。
    “樱花要落尽了啊,我还以为不会有人来看了。”太宰治往椅背上一躺,抻长胳膊舒展了一下筋骨,好几天没怎么动弹的身上传来关节活络开来的脆响。国木田独步也坐在长椅上,手里举着个一口没动的棉花糖,胳膊撑在扶手上拄着下巴:“你以为怪谁?四五天前来看就正好,要不是你一直翘班,大家也不至于拖到今天来啊。”
    太宰治嘴里还剩点糖的甜味。谷崎直美在点心铺子前头搂着他哥哥和菜单,谷崎润一郎就一边把胳膊从直美怀里拿出来一边找钱包,江户川乱步则蹲在水边眯着眼睛找池子里的鱼,中岛敦居然还在努力逗小镜花笑,他坐在这头的草地上看着她吃完了棉花糖又吃了第二个,最后国木田看不下去地把自己手里的那个也递过去,小姑娘的心情才终于好了很多,拉着中岛的手去溜达了。
    太宰治把手臂交叠起来垫在脑后靠着,看着眼前这一切:“嗯我知道,我知道,不过大家现在也挺好的嘛。”
    “集体活动是社员应该参与的一部分,不提以前你不到场的事,这回你连工都旷了四天。”
    “哎呀,贤治君不是也没有来。”
    “他是有理有据的请假!你是无故旷工,这根本不一样。”
    “请假?奇怪啊,贤治君也会生病么?”
    “是事假,”国木田掏了笔记本,翻了几页,在上面找到了记录,“因为老家那边要办白事,按他们的习惯所有同乡都要到场。似乎是某位邻居因为常年吃太多土豆和玉米所以伤了肾,送进医院的时候四肢已经浮肿得厉害,没多久就无能为力了……当初本来还有人劝过。”国木田叹了一声才继续说:“可是人啊,都是这么死在自己沉醉的东西上的。”
    “国木田君,解释就可以了啊不要突然说教。反正是来玩的,你干脆去给六年后的婚礼参谋参谋场地吧?”太宰治从嘴里拿出糖棍,往某个方向一指,“那边,有一个鹤翔阁,周末可以外包举办婚礼的。你说新娘穿着白无垢在这样古朴的庭院里走过,是不是挺好看?”
    国木田有点讶异地拧开钢笔,把本子翻到结婚对象那一页。纸的末尾已经记满了地址,有一些上面还打着线,是被排除掉的选项,他在后面记下三溪园的鹤翔阁:“你对这里还挺熟悉的。以前经常来?”
    “有段日子没别的事做,我就把三溪园的地图背了一遍哦。”
    “我可不会佩服你,”国木田收起笔记本起身,“我去那边看看,你不要乱跑,趁天还没黑,等一下大家一起照纪念照。”
    “好的,好的——这种事情都搞得像公事一样我也不想佩服你啊……”
    太宰治躺在木头椅子上懒洋洋地拖着长音,自己都笑了一下。他说谎了,太宰治才不是那种会没事闲得慌去背旅游地图的人。前些年政局最不安分的时候,黑帮总是接到一些无聊又麻烦的任务。他们一直不喜欢政客就是因为事情只要和政治一挂钩,就连武斗派都不得不轻拿轻放。当时就是为了刺杀在鹤翔阁替长子办婚礼的某党派领袖,太宰治才带着芥川龙之介在三溪园里里外外绕了一圈又一圈,把各种地形路线都踩好。那时也是樱花盛开的季节,芥川龙之介在他手底下待了还没多久,拘谨得一声也不吭。他无聊的时候还敲着鸟瞰地图上鹤翔阁的那一块,跟芥川说你要是没用到帮不上忙的地步啊我就干脆把你当女人嫁出去算了,找家有钱有势的还能捞一把聘礼钱……就是因为那次任务他才会对这个园林这么熟悉。他还知道这个时候池子里没有观赏鱼,再等几天才会有工作人员售卖鱼食,这样也省去投喂鱼苗的力气。
    但太宰治没有告诉江户川,他看似不经意地靠在长椅上,把周围都观察了一遍,等到国木田的身影也离他这边很远,他就站了起来,没有让任何人注意,钻进林子里的小路,走到了更远的地方去。
   
    这边已经没有人来了,人们都在外头的路上散步,这间偏僻的吸烟屋掩在花树错落的小路尽头,安静得简直像古代僧侣静思的禅室。里面只有一个人在,这人须发皆有些灰白,身旁还放着两个印着M字的牛皮纸袋,看起来沉甸甸的,大约里面装满了快餐。他从烟盒里敲了一根烟叼在嘴里,又敲了第二根出来。太宰治在他边上坐下,他把第二根烟递过来,太宰接了。自从脱离了港口黑手党,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再碰过以前的习惯,身上没有打火机。这人看见他的动作便自己摸出来一只,他们两个才都点上。
    吸烟屋里只有他们,也不会再有什么人来了,于是一时没有人说话,只靠着墙抽烟。吐气里白色的烟雾在两个男人中间盘旋着上升,然后在苍白的顶灯下归于稀薄的消散。
    “居然是‘海角七号’,你不是一直抽软包的那种七星的么?”太宰治先开了口,把吐出来的糖棍丢进烟篓里,一次没投进,他就捡回来又丢了一次,“最近涨工资?大概也变忙了吧。”
    “是啊,这几天很多麻烦事都交给黑蜥蜴这边了,虽说有更多薪酬可拿,却成天忙得团团转。”广津柳浪把烟盒掏出来放在手边,拿那个铮亮的打火机压着,确实是海角七号。也许是以前共事得太久了,太宰治现在能听出来广津柳浪说话的声音很有些疲惫,甚至像他身上带着什么沉重的东西。老实说,到他这个岁数还能生龙活虎地带着一帮小伙子拖着重机枪拿人当靶到处扫射的黑帮百人长, 不应该再有什么事能叫他压在心上。
    “哎?那你居然有空找我出来玩,还带着快餐。”太宰治从风衣兜里拿出一张弯卷过度的纸条,递给广津柳浪。其实仔细看就会知道这不是纸条,是一张五天前售出的三溪园门票。这张过期的门票是广津柳浪给他留下的,他们约定过,港口黑手党里若是有了和太宰治的计划有关的动向,在不冒犯组织利益的前提下,他就会到武装侦探社楼下的咖啡厅去,在角落座位的干花篮底下放进一朵新鲜的红色玫瑰,太宰治去喝咖啡的时候会特意看一眼,这样就好两个人私下交接。太宰正在找关于“魔人”的细枝末节,就他所知只有六藏少年遗留下来的那台信息处理器才能短暂地越过安全局的防火墙,把追查细化到西伯利亚,因此这周颇旷了几天工。等他今天再来上班的时候,咖啡厅的花篮里已经有五朵玫瑰了,有一朵还是早晨刚摘的,还带着新鲜的香气。
    广津柳浪一连五天都在找他,看起来是有很急的事,结果他在花荫底下的插花泡沫里摸到了一张卷成细卷的过期门票。这是广津柳浪叫他今天在三溪园来见的意思,他们都知道要去最偏僻的地方,所以太宰治到这里来找他。不然如国木田独步所言,这次集体活动他原本是不会来的。
    广津没有立刻说话,他把烟拿在手里掸了一下,看着一截积灰落在地上,手边燃烧着的火星重新亮了起来:“快餐是我的,另一包才是你的。带着这东西毕竟……有些特别,总要掩人耳目一下。”
    “这不是你要给我的东西吧,”太宰治总共没吸几口,但也掸掉一点烟灰,笑得一点都不紧张,“我知道你不会跟首领说我们的私下交流。可我居然猜不到你是替谁来的。”
    “我当然没有透露给任何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上级的意思我总要努力完成。”太宰治叼着烟让它慢慢烧,回忆了一下谁还能直接调遣黑蜥蜴:“芥川龙之介?”
    “对,”太宰治没有听错,广津柳浪的声音确实有些疲惫又低沉,他看了一眼旁边这人依然故我的神色,很慢地说,“他死了。”

    一片很长的寂静。

    过了很久很久,太宰治才生涩地动了一下肩膀,好像不会使用这具身体一样,用一个看起来更稳的姿势顶住墙壁。他咬住香烟的过滤嘴发狠地吸了一口,一直慢吞吞往前爬的火星被逼得急剧地燃烧,辛辣的气味被压进肺腑,烟头烧出来大段的灰烬。
    太宰治不吭声,广津柳浪就继续说:“他没剩下什么。只有住处的房产,还有在黑手党积攒下来的薪酬,都过户给银了。”
    太宰治拿着半截烟依然不动声色,努力让自己绕开曾经的下属和学生,先去回忆那个拿着刀的,头发却很长很软的女孩。他知道哥哥要是有什么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唯一有资格继承的就是和他流着一样血的妹妹。他猜银现在一定很伤心,因为她一直和哥哥一起住的,但那个房子里不会再有另一个人回来了,他用过的一切都会慢慢落满尘埃。
    “他没有败给任何人,他自己就是千军万马,”广津柳浪慢慢地说,“是他的身体很不好,偏执于战果,又从不静养。四天前他替组织拔掉了所有的钉子,他的肺也就快散架了。本来以为和以前一样,送进医院才知道以前攒下的内伤太严重,到最后医生也没办法了,只能看着他一边喘气一边往外冒血。”
    “没有败给任何人,所以他自己死在了病床上吗?”太宰治有点怔似的,慢慢地念叨这句话。广津柳浪不会用这种话骗他,可是他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真实感,好像这样质疑一下就能把这个突如其来的局面篡改掉。但是要改成什么样子……他也不知道。
    “也不算死在了病床上。其实,那天上午我们发现异常的时候他人是在地上,指甲抠着地板,死前还在往病房门口爬。他本该没有力气下床了才对。最后一次抢救之后他有一段时间的回光返照,交代完后事就一直在发短信,”广津柳浪吸完了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按灭在烟篓里,从他手下冒起微弱的白烟,“可惜手机糊着他的血,滑下去摔坏了,不然也许能知道他最后在想什么。接下来都是你知道的。”
    太宰治慢慢合上眼睛,不用问他也知道芥川现在在哪儿。也许要感谢日本黑帮合法的规矩和某党政客的照顾,港口黑手党有一块用来建神社的地,在远郊一个没人会找到的地方,不大,甚至没有神社的规矩,只能算是个在里面陈列着无数骨灰盒的公墓,木架上每一个小格子里都有一个阴沉沉的木盒和一个不长的灵牌,刻上名字贴上照片,就算这人在世上完了。在那里首领和干部之外的所有成员都挤在一起,享受最于事无补的公平和安宁。
    芥川龙之介现在就装在一个阴沉沉的木盒子里,前头摆一个木牌。木牌甚至可能写不下他这个有点长的名字。牌前也不会有焚香,香是烧给神的东西,把骨灰留在那里的人都是要下地狱的……他就待在那么个小盒子里啊,挤在森然的阴影里。
    “他烧完也只有这么一点啊。”太宰治闭着眼睛低声说。“人烧完了哪能装进一个那么小的盒子呢?按照法律他的遗产留给银,按照规矩他的骨灰盒放在公墓,按照遗嘱……”黑手党无恶不作,在死后居然也开始遵纪守法,广津看了看太宰治手里那个沉甸甸的纸袋,“剩下的骨灰得归你。他想用骨灰填你的花盆,但是上头还有让你回来当干部的意思,而你又是芥川的上级,所以就算是遗嘱,你的东西他也无权支配。哪怕就是个花盆。”
    太宰治的喉咙忽然难受地动了动。
    “但这是我上司的遗嘱,是他最后的命令。我既然是下级,就必须遵守,所以只好来找你,”广津柳浪拿起身旁的一个牛皮纸袋递给太宰治,又把手里那张卷得快要展不开的门票还给他,“门票也给你。这是从他衣兜里掉出来的,我想是有用的东西。”
    太宰治把用快餐纸袋伪装的骨灰放在怀里,展平门票好好地看了看它。这是一张很普通的纸,印着三溪园的图样,注有闭园时间和售卖当天的日期,几年前的规矩到现在也一点没变过。这样只要会简单的加减就能轻易地推算出来,芥川龙之介在五天前买过一张进三溪园的门票,尽管他脆弱的呼吸道不允许他在飘满花粉的日式庭园里走来走去。就在那天晚上他完成了罗生门最漂亮最壮烈的一战,单刀赴会却又千军万马,然后病死在第二天的上午。
    那时候太阳早就升起来了,应该有很暖和的阳光照着他的脸吧?可他偏偏在拿最后的生命发短信,死也不老老实实地死,还非要跑到地上去,手里攥着摔坏了的手机。
    太宰治一直没有露什么声色,广津柳浪把该说的都说完了,屋外风声响起来,能听见刚长出来的树叶摇晃着互相拍打,发出些哀伤的细响。他沉默片刻,问:“你会难过的么?”
    太宰治在开口前也沉默了片刻,但是却给他问回来一个问题:“广津君啊……你知道庄子么?”
    “啊?你是说写什么大鱼变大鸟的那个的么?”广津柳浪委实有点被问愣了。他等了四天,带着一袋子骨灰来给太宰治交待他以前的学生的后事,说了一大堆,说到最后……他居然问了一个庄子的问题。
    “我以前听说这个人的妻子死时,他敲着饭盆唱歌。别人问他难不难过,他就说不难过,死人去了更好的地方,他很开心。”太宰治的声音平稳如荒原。“所以资深自杀主义者给我的答案是……你不难过,而且我应该给你带个饭盆?”广津柳浪忍不住瞄一眼太宰治怀里那袋骨灰。
    “不,饭盆就免啦,”他说话的时候这个尾音拉得很长,像一声欲盖弥彰的叹息, “我想抽烟,把烟留给我好么?”
    这像叹息一样的话让广津柳浪耳膜一颤,这时才去看太宰治的脸,惊觉他声音始终无恙,总是笑着的神色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了,脸上生冷冰凉。于是他不再说话,把整盒海角七号连同那只铮亮的Zippo一起留在了吸烟屋的椅子上。他知道这个以前的黑手党干部要是露出这种一点笑意也没有的神色就会有人遭殃。
    广津手抄着外套的口袋,他已经走到门口,还是停住了:“最后一个问题。太宰君,你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想要……爬出那个病房么?”
    太宰治还坐在那里没有动,往旁边摸了两下,把烟和打火机拿到手,敲几次都没有香烟乖巧地从盒里弹出来,最后他撕烂了开口包装的箔纸,拽出一根用火啪地一声点燃。
    “我告诉过他就是要死也要爬回我面前。”他吐出一口烟来。
    广津柳浪长叹一声,神色怃然:“原来是这样么?”
    脚步声远去。屋里只有太宰治一个人了。芥川龙之介的骨灰在他怀里一动不动,死寂如同沙土。烟尖上的火星把时间烧成灰,太宰治想起以前的事情。屋外的樱花有一年正好,数百株一齐怒放着,风一过来满地都是粉红色的细雪。他手里拿着旅游地图踩过厚厚的积雪,准备去杀一个人。
    那天芥川龙之介跟在他后面,因为前一天晚上被他用拳头教训过而走得磕磕绊绊。太宰治不想在这里引人注目,没有像平时那样直接把巴掌抽在芥川脸上,只说他要是帮不上忙,就当成女人拿出去换钱算了。结果芥川龙之介居然还信以为真地问他,有这种事情的么?太宰治在黑道上混得久,风俗业有多少花样他都看过,没想到居然要回答这么个孩子一样的问题。他把地图往芥川手里一丢,说了些话,大意就是把别人的尊严折断来玩很有意思,是男人还是女人并不重要,你要是帮不上忙我就拿你换钱去,不想死在那些人手上你现在就证明给我看你不是个废物,例如帮我认认这张地图的东南西北……于是芥川龙之介就举着地图,靠那些费眼的注脚找到了鹤翔阁,很坚定地说我不会死在那种人手上。
    太宰治一向知道自己捡来的这个学生天分奇好却锋芒毕露。把锋芒都背在身上的人内心必有软弱之处。他一开始就决定绝不夸奖芥川,不叫芥川有一点满足,就这么烧他锋芒之下的内心,用铁一样的拳头锻打他最脆弱的地方,等那里铸成坚硬的铁甲。但当时也许是因为他说得实在太坚定,太宰治不由得把打量鹤翔阁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最后认真与假话各掺一半地说,那你就爬回我面前吧……让我看看你有没有死在别人手上。
    又一阵风过来,树上的薄樱被扯下,吹到很远的地方。太宰治抽着烟,手里还捏着一张过期的门票。外头花瓣滚落在地上,苍白如纸屑。这是春天最后的一批樱花了。五天前,五天前来的话时候就正好,芥川也在五天前来这里看樱花。可他为什么在杀人之前来这里看樱花呢?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想说什么……又想说给谁听呢?
    他在这里坐得太久,连天都黑透了。太宰治丢下烟头踩灭,抱着芥川的骨灰,走进了风里。

    太宰治回到几年前的住处时已经是八九点钟的模样。他很多年没有坐通到这边的电车了,城市已经把它的爪牙伸得越来越远,这条线路某几处增减了若干站台,他只能在更远的地方下车然后折回去。他住过的老公寓背临鹤见川,居民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清晨和傍晚他们都会牵着狗出来遛弯。从外面看起来公寓楼是很深的灰色,分辨不出是什么年代的建筑,大约现在里面的人也越来越老了。
     太宰治在一层信箱柜上找到了标着自己房间号的那个,在里头掏出一个纸包,里头有房门钥匙和他以前用的电话卡。因为懒得费心去想到底放在哪里,他脱离黑手党之前干脆就把它们丢进信箱,在这里没有人用得上信箱,难道有人会给老得快死了的人寄信么?
     信箱几乎要锈死,拽开这个小铁盒颇费了他一点力气,还震掉了陈年的白灰和墙皮。声控感应灯光亮昏沉,在蜘蛛网底下哆嗦着一闪一烁,太宰治上楼,斑驳的门牌还钉在门框的最顶上,门把手上有一层厚厚的积灰。他站在门口拿钥匙开门,能听见隔壁公寓里欢快的犬吠声和电视机的动静。
     门开了,屋里漆黑一片。他摸索着按下电灯开关,才想起自己很多年没有交过水电费。就着窗外隐约的光,家具的轮廓如模糊的山峦,泛着隐隐的深蓝色。太宰治抱着骨灰蹚过黑暗,走进唯一的卧室里。靠墙放着的床上堆着他离开前一天没收拾的衣服和已经过期很久的食品袋,对岸城市的光透过窗帘照进来,他拉开窗帘,满脸的尘埃。
     隔着玻璃,外面是夜幕里深黑色的鹤见川。窗台上有他唯一的一个花盆,里头支棱着一道嶙峋的细影。那是他以前种的玫瑰,走的时候还没开花。他回想当初他浇着水,说开花了就拿着玫瑰去找和他殉情的情人,从此芥川龙之介盯着盆栽的表情就好像要生吞活剥自己的杀父仇人一样。芥川龙之介居然还记着他有这样一个花盆。
     太宰治知道黑手党发现他脱走之后肯定会来这里搜查一番,没想到现场保护得这样好。但无论组织在这里蹲点过多少次,也不会有人去照顾一棵光秃秃的玫瑰苗。月光下这棵早就旱死了的玫瑰硬瘦枯黑,脱水的叶片都蔫蔫地垂下来,太宰治轻轻一捻就把它们捻成了细碎的粉末。枝上有一团黑色,他伸手去碰了一下……居然摸到了花。
     他的玫瑰开过花。真久啊……他离开多少个日夜了?这间不大的房屋从他把钥匙丢进信箱那天就陷入昏睡,黑手党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来了又走,就只剩太阳和月亮轮流照着这里,在窗帘后头露出隐约的微光。只有这盆花是这里唯一的活物,窗帘里日复一日地积着灰尘,它站在窗台上看日升月落,用泥土里最后的一点水催开了唯一的花苞……那颗花苞大概很瘦小吧?毕竟没人照顾它又能长得多大呢?
    其实开了花又有什么用呢?养你的人早就不要你啦……他走了就没有打算过回来啊。
    芥川龙之介死了,太宰治终于带着他的骨灰回到这里。但是玫瑰花已经枯死,在枝头上干成了僵硬的一团。他想象他的花盛开的模样,好像有红的花瓣和绿的叶子在阳光底下轻轻摇晃。
     他小心翼翼地叹一口气,月光下他看见花盆落满了灰尘。
     他动手把土倒出来,用芥川龙之介的骨灰去填。这是芥川的遗嘱,原来黑手党的破坏分子也规规矩矩地立遗嘱啊……居然是拿骨灰填花盆这种奇怪的愿望。但他还是回到这个地方,打开纸袋,伸手握了一捧,骨灰从指缝里漏进了花盆。太宰治不是第一次见人的骨灰,但这种感觉很奇怪,很冷,干涩,而且令人难过。他终于绕不过去了,连银如墨笔淋漓出来的柔软长发都没能让他再去想一分一毫,芥川龙之介这个不听话的家伙从他脑海深处渗了出来,变成很苦涩的咸水,一滴一滴掉下来。
     太宰治攥了攥手掌。芥川龙之介一直都很瘦,但他摸起来不是这样的。那广津柳浪给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芥川龙之介他……不是这样的啊。
    太宰治的腿酸痛起来,他走了太久。他把纸袋和花盆抱到地上,盘膝坐下,啪的一声响,他的手机从衣兜里掉了出来。他靠着床点亮屏幕,原来国木田独步给他发了好几条短信,还有几个未接电话。他打开来看,大概是照纪念照的时候没找到他,国木田发了一串牢骚,但还是把合照用彩信发给了他。除了社长不在,居然还缺了两个人,往常只会少他一个。这次是宫泽贤治请事假回老家奔丧去了……真巧啊,两个人缺席居然都是为了丧事。可宫泽的丧事能让国木田记在笔记本上当事假的备注,他的呢?写“因黑手党重要成员兼警方最高通缉犯芥川龙之介病逝缺席”么?这种理由真的可以写上去么?国木田会拿笔记本打他的吧?
     太宰治看着这几条迟来的短信,忽然拆了手机的后盖,还没关机就抠掉电池,露出底下空着一个的双卡槽,摸出和钥匙放一起的那张电话卡牢牢地插进去。他重新安装电池,长按电源键,屏幕亮了,铃声响起……开机。
     他好几年没有用过这个手机卡了,也没有真的认为有一天会重新打开它。月租话费他都懒得算欠了多少,早就不能接电话了,也不能打出去,但是他还能收短信……欠费的电话卡唯一还能用的功能就是收短信。
    手机把两个卡都加载完毕,后台正常运作起来……他听到了叮的一声,屏幕上果然冒出一条提示。
      您有一条新的短信。
    发件人是没有存过的号码,但他知道那是芥川龙之介。芥川问他在哪里,太宰先生您在哪里……发件时间是他脱走的第二天凌晨。
    又是叮的一声,短信界面往上滚了一条,也是芥川发过来的。太宰治还没读完,又是一声,叮,您有一条新的短信,他把页面翻上去读,结果它又自己滚动下来,又进来一条新的短信。
    叮,您有一条新的短信。叮,您有一条新的短信。叮,您有一条新的短信!叮叮叮叮叮叮叮……太宰治对着手机愣住了,短信铃声正雨落般狂响,芥川龙之介的短信界面在他眼前向上疯狂滚动,四月,五月,六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新的一年,一月,二月,三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新的一年!新的一年!又是新的一年!一月二月三月……灰色的对话框连看都来不及看就滚上去,给新的一条腾出位置,叮!叮!叮!您有一条新的短信!
     提示音连着响了十分钟,如同骤雨停歇,不再有新的短信进来。太宰治吸了口气,抹掉落在手机屏幕上雨水一样的东西,读在他眼前的最后一条:太宰先生,樱花要落下来了。
     发件时间是五天前的傍晚。
     芥川龙之介在杀人之前花五百日元买了一张三溪园的门票,到里面去看樱花。不到一天之后他就死了,骨灰盒放在没有人会去的地方,只有蛀虫来敲他的房门。
     太宰治捧着手机,手上满是芥川龙之介的灰尘。这么多年的短信啊,尘埃一样累起来,如果今天他没有回头看一眼,这些信号会像亡魂一样继续流浪吧?要来到他面前……却不知道他在哪里。
     屏幕已经自己灭掉了,屋里静得人心底生凉。
     叮。
     太宰治愣了一下。手机又响了!他的手指颤抖起来,滑了好几次才解锁成功……那是一条语音信息,花了一点时间才转到他的信箱里,发件时间是四天前的上午。太宰治回想着广津柳浪的话,芥川龙之介一直在发短信,可是他只收到了这一条……芥川应该已经按不准键盘了吧?输入一次错一次,输入一次错一次,最后只好发了一条语音……广津还说什么来着?最后他一边喘气一边往外冒着血,居然还想着要给他发一条语音。
     太宰治闭了闭眼睛,按下播放,听见熟悉的咳嗽声,十二秒之后,才听见说出话来。
     “太宰先生……为什么……不看我?”
     二十五秒。
    “太宰先生……”
     三十五秒。
     咳嗽,手机摔在地上的坠落声,人从棉被里翻出来爬到地上的闷响,指甲敲在屏幕上的声音。太宰治想象着芥川龙之介抓着满是血污的手机,摔坏的屏幕很不灵敏,他用虚弱的手指一次一次点着发送,发送,发送……声音弱了,不再有人按屏幕,录音到一分钟自动停止,手机迟钝地把它发送到一个不会再有人用的号码上。
     录音结束,再也没有声响。芥川龙之介死在地板上,没有爬回太宰治的面前。他死前手还朝着门的方向,可他甚至不知道太宰治在哪里。太宰治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陪他过完了生命的最后一分钟,可他迟来了四天,满手都是芥川龙之介的骨灰。
     他又听见隔壁的电视声和犬吠了,真幸福啊,老死的时候爱犬会在床边哀伤地呜咽吧?可这世上有的人居然和狗一样死在了地上啊……人各有命,有人的命就和流浪的野狗一样。你叫他来,又不告诉他该到哪里去,他就只好死在了地上。
     夜里灯火通明,横滨在修新的电车线,芥川龙之介死了。三溪园九点开门五点关门,芥川龙之介死了。快餐店卖炸薯条和鸡肉汉堡,芥川龙之介死了。市民傍晚到街道上牵着狗散步,芥川龙之介死了。樱花开了又落下来,芥川龙之介死了……这个人世一切如常。
     芥川龙之介死了。这个世界一切如常。
     樱花开了……又落下来了啊。太宰先生,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太宰先生,雨下得很大。太宰先生,今年冬天真冷。我妹妹长高了,她的头发很长……
     太宰先生,你的花盆呢?
     樱花要落下来了。
     为什么不看我?
     太宰治闭上眼睛,看见三溪园怒放的樱花,树下是厚厚的粉色积雪,芥川龙之介走在上面,空气里的花粉让他一路走一路咳。他也许还站到了鹤翔阁的门口,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如果你要死,爬也要爬回我的面前。
     大片大片的回忆和樱花一起坠落,扑了他满头满脸,杀得他措手不及。太宰先生,樱花就要落下来了……是啊,樱花就要落下来了。樱花盛开的时候整个三溪园都是粉色的花海,但今天树枝上已经生出了黄绿色的叶芽。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你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太宰治很慢地睁开眼睛,看见骨灰和干土掺混的花盆。玫瑰早就枯死了,只剩下荒骨一样的根。
     真孤独啊。他的花都开落了,只是他没有来看。
     太宰治掏出广津柳浪留给他的海角七号,一根接着一根点上。满地都是纸灰和烟头,他用力倒了倒,才发现已经抽空了。他把烟盒丢远,忽然觉得很累,就靠着床合上了眼睛。今晚,三溪园的残樱也该落尽了吧?
     鹤见川在窗外奔流到海,这个春天的落花流水皆不复归来。
   

     “国木田君:我的殉情对象死了而我还没死,真是世界上最难过的事,所以今天不想上班。这是一次有理有据的请假,请务必记在笔记本上。 太宰治 上”

完。

(卒读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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